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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宾馆的大门,从有路灯的大道岔上一条小柏油路,走上大约五百米,就是姐姐的待王村了。柏油路上没有路灯,但并不妨碍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来光。在有灯的地方,灯的强悍把这自来光给遮住了,现在,在这乡村的小柏油路上,这原本柔弱的自来光淡淡的,慢慢地,浸染出来,弥漫开来。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一棵树下立着一个男人矮墩墩的黑影,走到那个黑影身边,姐姐停了下来。黑影问道:“去哪儿了?”
“我妹。”姐姐指指我,“来这儿开会了,在宾馆住,抽空来家看看。”
“哦。”
黯淡的夜色中,我无法看清楚男人的脸,只能感觉到一阵浓重的酒气和烟气。酒是白酒,闻不出来什么牌子。烟味我很熟,就是河南本土的黄金叶。
“镇上的人又来找没有?”男人问。
“没有。”
“那就中。”
说着,男人朝着村外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右腿微微有些瘸。姐姐告诉我,他是村长,他家在村里是单姓小户,穷且不说,又只有他一个男孩,他学习也不好,在读书上没有出路,因此很早就辍学当了泥瓦匠,后来到外面当包工头,吃了不少苦,连腿都瘸了,终归赚到了钱,前年村委会换届时他特意回来参选村长。原来的老村长本是不想干了,但有人争食便觉得香,再加上这食确实是香——要拆迁的信息前年便开始萌动了。老村长便愈发不肯放手,发誓要守住江山,还为此在银行贷了十万元款,时不时给村民们送礼,请村民们到饭店里大吃二喝,原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最终输给了这个没怎么拉票的瘸腿。当看到选举结果时,老村长都吐血了。
“村里的人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还不投人家的票?”我纳闷。
“咦,就是不投他。大家伙儿心里都明白着呢,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可到了投票的时候,还就是不能投他。他要是还当村长,那十万的贷款还不得想法子从村里的公款上出?他么,”姐姐身后一指,“他不缺钱,图的不是钱,是从小被欺负惯了,要回来争口气,瘦牛只吃大食不出大力,壮牛是又吃大食也出大力。他是能办事的。我这房子要不是他护着,乡里早就给我扒了。”她得意地叹了口气,“去年那个宅子没办法,等钱用,扒得早了。这个房子,我就不扒!谁不知道越迟扒越好?越迟扒利越大?我盘算好了,争取当个倒数前五名!”
聊着说着,我们走进了村庄深处。路灯很少,只有主干道上的两盏。拐进姐姐家的街道,走了没几步,灯光就被黑暗吞噬了。村庄的深处真暗,真静啊。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黑暗——灯光已经消失,自来光还没有显现。我打开手机照着走了几步,才渐渐看清了路。
姐夫和小乾正在吃饭。看见我进屋,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有些怕我。姐夫怕我是因为欠了我的债,小乾怕我是因为我教训过他很多次,几乎每次见面都会教训他:不要抠鼻子,夹菜的时候夹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胡乱翻,不能歪倒在沙发上看书,不能直呼两个姐姐的名字……姐姐是太惯着他了,舍不得教训。我可没有什么舍不得。当然我教训他也不是单单为了他好,更主要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视线舒服:在外面对不顺眼的事忍耐是因为不得已,在这个小屁孩面前我凭什么还得忍耐呢?
姐姐进了里间,姐夫招呼我吃饭,我说吃过了。他们便又坐下去吃。我看了一眼姐夫的左手,小拇指被剁掉了,但没有影响他的吃饭。小拇指么,在手指里面的作用是最小的,况且又是左手,应该不影响干活——看来他在选择被剁对象的时候精密思考过。我忽然想:在那只手指离开他身体的一刹那,他是什么感觉呢?反正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两个字:欣快。啊,他被剁掉了一个手指,这真好,早就该被剁掉了。——就是这样,除了自己家的人,别人的不幸总是会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快。幸灾乐祸这个词可能就是为我这种人专造的。包括姐夫的赌博。开始是小赌,尚无大碍,后来是中赌,便开始欠债。每当年关姐姐因为他欠赌债来向我求救的时候我都会生气,但同时也会因为他们的没出息和可怜巴巴而生出欣快。姐姐家原有两处宅子,去年镇上开始发放拆迁赔款时,姐夫也开始了大赌,当姐夫最后也是最大的那次高达五万元的赌博欠债消息传来,姐姐在电话里对我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生气的程度自然是抵达了最大,但欣快的程度也到了最深,如潜艇浮出了海面一样,一个念头浮到了我的心里:他赌得这么大,欠的钱这么多,这真好,我终于可以不再管了。义正词严的,正气凛然的,不用再管他们了。就像一个癌症到晚期的人,我再也不用往里面填医疗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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