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得有些匆忙,有些不够圆融。按她平时的作风,应该会和姐姐再聊几句。当然她也没有错,她只需问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个不需要她再多对话的人,而且她同时也明白我不会也不应该因为这个而计较她。换了我,也和她一样。
“嗯。”我应答,“还不放心?”
“瓜不熟蒂不落,你让我怎么放心哪?”她贴近我耳边轻语:“你给老拖说了没有?这次要是不成功,我回去可没法给叔叔交代。”
她说的是副秘书长的事。去年才进圈,今年就想当副秘书长,这活儿赶得急了点儿。但也不是不能做。她早就跟我提过,可我没给老拖提。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白抻得人难受。不如见面再跟他说。见面说比电话短信说的都有效果,再怎么说,一个扑着热气的人在面前站着呢。
“说了。你的事我还不是当圣旨?”我笑,“一会儿我再催催。”
“够意思!明年你们杂志的封二都是我们的。”
“也别光吊到我这里。”我看着她的虎牙,“再找两个人说说就更保险了。”
“知道。谢了。”她甜美地笑笑,又冲姐姐点点头,“姐姐慢用。”然后起身便走。空气中顿时香风细细。
“多懂礼数。”姐姐夸道。
我起身去倒咖啡,顺理成章地在老拖那里坐了半天,众目睽睽之下,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来,左问右问我怎么不给他发短信打电话?都在省城怎么不常去找他?很是慈祥。这个狡猾的老男人,总是披着长辈的外衣,却时时露出暧昧的獠牙。还是功夫不够啊,要是功夫到了,那就藏着獠牙,到关键时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
当然,任他握手,我只微笑,甜蜜温顺。这个世道,谁比谁不会敷衍?此类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强又多疑,马上还要请他办事。断不能惹他。大不了回去多洗几遍手就是了。这么挨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趁着没人,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给他说明了,他先是露出为难的神情——先抑后扬,是常用的江湖手段——接着断然道:“你说出了口,我不能给你放那儿。行不行就这!我说行就行!”
“有情厚谢!”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脸的诚恳。这种表情操练过无数次了,不会失误。
“怎么谢?”他顺杆儿而上,声音低微,但内涵丰富。
“你说。”我笑靥如花。——也是操练过无数次的不会失误的表情。
他微微一笑,会心的。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我知道,此刻,我们在彼此眼中都很得体。得体,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之后我终于认识到: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得体,这是一种非常难以抵达的境界。现在,我可以自信地说:我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得体的人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场面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境开什么玩笑,两个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个人在一起如何说话,四个人在一起如何热闹,一帮人在一起如何鬼混,如何和小男人调情,如何逗老男人开心,如何在调情和开心之际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块领地……我全知道,我全明白。甚至对于如何得体地失控或者说失控的得体这种高难度的得体动作,我也常常无师自通,常常的,某事某刻某地某事,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实施起来如行云流水。
当然,得体惯了,也常常会觉得无聊,看到不得体的人,就会觉得他们格外有趣。有时候也会想让自己货真价实地不得体一下,但是,我找谁去不得体呢?谁能盛下我的不得体呢?放眼四顾,没有人。放眼再顾,还是没有人。这时候才忽然悟到:让我得体面对的那些人,我对他们看似尊重,实际上是一种皮不沾肉地看不起。而能让我不得体的那些人,对我来说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在他们的面前的所作所为,现在想来,几乎全都是不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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