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然,村民们更加同情的是大梁与白杏父女俩。当初,在堂兄弟们的帮助之下,也是在湖南俊俏麻利的女子赵丽华应征下嫁的鼓舞之下,大梁的房屋盖得很好。其实他们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刊登征婚广告的时候,五间北房啊,三间西房啊,不无水分。那时候的北房只盖起了两间,但是留下了地基,也留下了墙砖的茬口,为了设想中的另外三间预留了各种条件。而西房当时只有一间堆柴火的石棉瓦搭就的棚子。赵丽华的应征感动了白家,应该说是感动了大杏子峪,白大梁的堂兄弟、三亲六友、全村人都来为白大梁补功课,落实许诺,变愿景为实景,在白赵新婚的前夕完成了基本建设。院子里除了两株山楂和一小畦菜地以外,也铺上了洋灰地。唯一的缺点是,为了省钱,窗玻璃挑的都是小块,大小也不尽一致,显得零碎寒酸。省钱省钱,这是农民最大的硬道理。稀奇的是,有不止一只苍蝇飞入没有安装细密的双层玻璃夹缝里,出不来了,用自己的遗体为白大梁的窗户增加了风景,而窗户的主人也完全没有办法将这些不速之客再请出来。
两个人成婚的时候放了上百元的鞭炮。
一九八八年两个人去乡政府办离婚手续时,民政干事问离婚的原因,赵丽华眼睛眺着白大梁说:“他自己知道。”而白大梁所答非所问地念叨着的是:“我娶她的时候,光买鞭炮就花了一百块钱。”
走了媳妇后,对于大梁白杏父女,院子与房间显得过大。大梁第N次回答关心他的生活的提问了,对于别人要再给他“说”个媳妇的好意,他的回答是:“她妈走了,她还在,我们爷俩还是一个家。我要是再娶一个吧,也可能容得下我这个孩子,也可能容不下她。如果她们俩人互相容不下……我连现在这个家也没有了,连现在这个亲人也没有了。”老王听过他不止一次讲这个道理了。老王怀疑村里人说他傻的话的可靠性。这个大个子也许有点孱弱,不一定傻。干活质量不好也不一定是傻,比如可能是懒,可能是精神不集中,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不幸福。
相依为命。许多人包括城里来的观光旅行者,都对这一家父女产生了这样的印象,都从他们的大院子里体会到了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深挚与动人。相依为命四个字字字带血,带泪,也带着一切的艰难困苦。人生最难最幸福的就是能够与亲人相依为命了。
小小的白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地无情地咒骂着她的妈妈。她说:“我才两岁,她抛下我们走了,拿走了我们家许多东西,连炊帚与筷子笼她都拿走了。她是最不要脸的坏人。她根本就不是人。我根本不认识她。去年她跑到小学去找我,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是你娘啊。我说我哪里有娘,我有爹,没娘。从两岁就没有娘,我娘早死了。”白杏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轻蔑与仇恨。她还说:“谁让我爸爸老实呢?应该去告他们,应该给他们判刑,送他们去劳改,要是我说,枪毙了他们也不冤!”
枪毙?老王听了一阵冷战。小小的孩子已经是苦大仇深了啊。
不知道与她的婴儿记忆有什么关系,九岁与十岁的白杏已经常常穿戴上她从城里来的游人与在这里买下了所谓“小产权”的农家房舍的城里人手中得到的高跟鞋、连衣裙、胸罩、遮阳帽,擦拭上胭脂、口红、香粉,画上眉毛与眼线,自我娱乐了。她像个小人精。她未免早熟。她想突破山村,突破大杏子峪,突破她的父母也突破她自己。也可能只是寂寞的童年的一点嬉戏。你会觉得她的打扮太凶狠过度了。她还走不好高跟鞋,她不会走那种袅袅婷婷的步子,不会自然地扭动自己孩子气的腰身,她走起高跟鞋来有点像踩高跷,试探着与寻觅着陌生的激动。同时她脸上常常出现一种生猛与吃力的表情,一种满不论的要报仇的杀气。
后来提起老爹来小白杏常常是眼含热泪,“我爹太老实了,是人就欺负他……”小小的她如是说。听了她的话的人不由得一惊,“是人就……”那包括着听她的这个话的人。人于是不由得先反省自己有没有对于白大梁的瞧不起乃至欺负……
而且白杏蛮有劲。一次老王在山村吃午餐,他打不开他带来的密封酱菜广口甁,又是找改锥又是找刀子,小白杏过来,用她的相对于她的身体未免发育得偏大的左手,一拧,再拧,憋红了脸庞,生生把瓶盖拧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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