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也许他仍然可以吞下一头野驴或者是一头傻狍子,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他不是那种不知满足的狼。他发现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跃上井台时是否会撞伤她。她趴在井台上,有时候站起来,绕着井台转半个圈,从另外一个方向注视他,以及观察他的行动。她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跳。有时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泪水涟涟地责备他,攻击他的懒惰,诅咒他的灰心。但是大多数时候她是把她的两只前爪伸向他,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好像那样她至少可以缩短一点他与井台的距离。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式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的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当有力,相当的高,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愤怒的抗争。但是同样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等待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过是徒劳地在井壁上多留下两道乱糟糟的爪印罢了。
在第十五次的尝试失败之后,他躺在井底下不动了,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她从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不再说话。那一刻,他们共同地都感到一种绝望的念头在向他们袭来。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这里离村庄太近,村子里人们的身影绰约可见,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给他带来新的危险。
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阳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在漫长的凝止之中,偶尔抬头望一望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不断有人从井台边走过,有时候是猎人带着一群出猎的猎犬,有时候是孩子们驾着新做的雪橇,它们溅起一些雪粉落下井来,掉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麻酥酥的。他没有去抖落它们。他不动,仿佛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困难地来到井台边。她为他带来了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经吃饱了。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气。为了填饱自己,并且准备一份更充足的食物,她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停止过追逐和撕搏。她甚至企图去袭击一头离母亲有着二百公尺距离嬉戏着的幼豹。
天上又在下雪了,但雪不大,飘得很安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悠悠缓缓的,在夜色中显得十分美丽。因为如此,因为无声和舒缓,才让人觉得这飘舞着雪花的夜晚是那么的静谧和安详。雪是无染的雪,洁白到极致,把月光反映到井底下,使她在井上便能看得清楚他。她看见他用力而专注地撕咬那只獾,很满足地把它嚼碎并且吞下去。她的眼睛潮湿了,鼻子有些堵塞。她要他别那么慌,慢慢吃,天才刚刚黑,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他感到黑夜重新归还给了他信心,整个白天渗透进他骨髓里的恐惧和孤独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因为进食他有点儿累。他趴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了他新的尝试。
她有时候离开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去,看看他们是否惹出了什么动静,然后她再踅回到井台边来。她总觉得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奇迹也许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等她回到井台边上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四爪间满是黑乎乎的苔泥,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着她笑了。
但是没有。他并没有站到井台上来。他确实大汗淋漓,确实喘着粗气,确实满爪苔泥,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挟火裹风,像一道姜黄色的闪电,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朝井上扑来。他是那么的投入,那么地卖力,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投入和卖力过。可是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他每一次的跃起都伴随着同样距离的跌落。他跃起得越高就跌落得越狠。有好几次他都摔得很厉害,好一阵爬不起来。雪是静静地在那里下着,样子像是在水里似的,降落得很慢,看着一朵朵飘着,老半天落不到地上。这是风做成的。风一不在的时候,雪就下得有点儿怪模怪样了。竟然有月亮,很圆很亮的月亮,明目张胆地挂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受雪花的干扰。他在月亮下跃起,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那月亮就抖一下。他跃起,落下,再跃起,再落下,月亮一直这样抖着,不断地抖下去,终于抖落到松梢下,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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