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愣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瞄准了走在雪地里的那只狼,抠动了板机。
枪声很沉闷。子弹从枪膛中钻出来,有点犹犹豫豫的,朝着她飞去,钻进了她前面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像一阵干净的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嗥叫声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
两个少年都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井里的,何况他们手中有枪,他们用不着怕他。但是他们没有击中她是事实,这又使他们感到沮丧。两个少年在雪地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慢慢走回窝棚里去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他们决定留在那里,把他们的伏击做成最后的结果。
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离井台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声。他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她不干,说什么也不离开他。他们互相传递着各自的看法,声音是焦灼的,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烦躁。他把它当做一种责任。他不知道她也是把它当做一种责任的。那是她的责任,与他的责任同样的持重,是属于不能轻易放弃的那一种。她仰天长啸着,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不下雪的月夜里,她的长啸从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阖上眼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从森林中出来,快速接近了井台。她倒着身子,刨飞一片片雪雾,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用力推下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能动弹,那头野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咒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扰烦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他不会饶过她。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他对她有着多大的气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声,眼泪汪汪。她不断地把面前的积雪刨开,刨出一个坑,然后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埋进坑里去。她哽咽着乞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但是他们来不及射击她。等他们刚刚抓住枪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了。两个少年好一阵后悔。他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自认为中的那么具有智慧,还是被她给算计了。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之后,发誓在往后的时间里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决定轮流休息,始终保持着有一个人举着那支猎枪。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猎获那只有着银灰色皮毛的美丽的母狼!
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她只是在去寻找食物的时候才暂时离开那片森林,然后她会很快回到那里。她一直在试图接近那口枯井,去给井里的他送新鲜食物,并且试图着把他从那里救出去。两个少年在两天的时间里一共朝她射击了七次,因为距离太远,她又刻意提防着,他们没能射中她。这是他们的失利。但是,他们在失利中也有收获。他们因为采取了轮流守候的办法,并且因为更加的尽心,致使她完全没有机会再度接近井台,这就切断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当然没有放弃。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破坏和瓦解掉他们的毅力和信心。她在那里,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时隐时现,以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疯狂举动与他们周旋,让人相信,她如果愿意,就能把事情做成,她要坚持下去,真的有可能突破他们自信的防线。只是因为两个少年,他们被激怒了,他们决心要与那只该死的美丽母狼较量下去,分出高低,这样,她和他们才形成了胶着的抗衡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和少年之间的那种胶着的抗衡状态出现了一些混乱,以至于让少年们有了可乘之机,谁也无法预料这场抗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赢家会是谁。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发生了,混乱毕竟造成了,间隙毕竟出现了,它打破了她与少年之间那种长期的周旋状态,使她和少年们必定地要在空旷的雪地里对手相逢。
事情是由他做下的。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没有一刻停止过。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这让两个少年揪心死了,厌烦死了。但是第三天的早上,他的嗥叫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最后那一丝破裂的声音悠悠落到雪地上之后,四周里一片寂静。两个少年愣了一会儿,钻出窝棚朝井台跑去。他们跑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看见那头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井底了。他是撞死的,头歪顶在井壁上,颅盖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四足的野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身边。
两个少年一时有点发懵,不知道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死了,而且是撞死的,这是事实。他们分明受了一次打击,而且井底的他是拿着自己的生命来打击他们的,这让他们十分沮丧。他们灰头灰脑的站了一会儿,实在也站不出什么结果来,其中有一个就说,找绳子把他弄上来,回家去吧。另一个听了,抬手抹一把冻出来的清涕,说,嗯哪。
他们这么说着。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判断和分析是正确的。那两只狼一直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着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难道他的死不就是为着这个的么?
两个少年就转身朝着村子里走去。他们走得没精打彩。他们回村子去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站住了。他们站住了,并且转过身来,两个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那片森林里,先是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嗥叫,在橡树籽和松针的芬芳里,那声嗥叫让人心颤。然后,她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个让少年们永远难以忘怀的形象。她站在那里,全身披拂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下伤痕累累,皮毛上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的样子,身心俱毁的样子,她那种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儿吹动了,就给人一种飘动着的感觉,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的目光像水一样的平静,悬浮于上的雾气正在迅速散开,成为另外的一种样子,一种纯粹的样子。她微微地仰着她的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边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忙地举起了手中的那支枪。
枪声响起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降落到地上的第一捧雪不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而是从井台边的那棵树上抖落下来的。
那是一棵苹果树。在我们的视力范围内,那是最后一棵苹果树。
发表于《钟山》199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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