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司挣扎着说:“不,不会的,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给起下的。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会回来给我们家做出最精致的银器的。”
“你是非等他回来不可吗?”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少土司立即分头派出许多家奴往所有传来了银匠消息的地方出发去寻找银匠,但是银匠并不肯奉命回来。人家告诉他老土司要死了,要见他一面。他说,人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等我做出了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就会回去了,就是死我也要回去的。他说,我知道我欠了土司一条命的。去的人告诉他,土司还盼着他去造出最好的银器呢。他说,我欠他们的银器吗?我不欠他们的银器。他们的粗糙食品把我养大。我走的时候,他们可以打死我的,但我背后一枪没响,土司家养得有不止一个在背后向人开枪的好手。所以,银匠说,我知道我的声名远扬,但我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从哪里来的,等我造出了最好的银器,我就会回去的。这个人扬一扬他的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那头颅下半部宽平,一到双眼附近就变得逼窄了,挤得一双眼睛鼓突出来,天生就是一副对人生愤愤不平的样子。这段时间,达泽正在给一个活佛干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银子,叫他再做一件,这样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银子,银匠终于说,不,活佛,我不能再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活佛说,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在这里做出一件叫人称绝的东西,你就回去和那个人一起了断了。你不要说话,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好多艺术家因为自己心灵的骄傲而不能伟大。我看你也是如此,好在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银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这个人给看穿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土司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活佛笑了,来,我叫你看一看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我说过,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陡起水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许是因为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
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于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那双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愿意挨黑枪,他是有名气的,所以,他要体面的,像所有有名声的人都要的那样。少土司听了,笑笑说:“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艺和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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