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就对老银匠说:“自由是我们的诱惑,骄傲是我们的敌人,你推荐的年轻人能战胜一样是因为不能战胜另外一样,我要遂了他的心愿。”土司这才看着达泽说:“到炉子上给自己打一把弯刀和一把锄头,和奴隶们在一起吧。”
走出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大门,老银匠就说:“你不要再到我的作坊里来了,你的这辈子不会顺当,你会叫所有爱你的人伤心的。”说完,老银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阳光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光。他知道骄傲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把铁匠炉子打开,给自己打弯刀和锄头。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是十分想做一个银匠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他叫了一声:“阿爸啦!”顺河而起的风掠过屋顶,把他的哭声撕碎,扬散了。他之所以没有在这个晚上立即潜逃,仅仅是因为还想看银匠的女儿一眼。天一亮,他就去了银匠铺子的门口,那女子下巴颏夹一把铜瓢在那里洗脸。她一看见他,就把那瓢里的水扬在地上,回屋去了。期望中的最后一扇门也就因为自己一时糊涂,一句骄傲的话而在眼前关闭了。达泽把那新打成的弯刀和锄头放到官寨大门口,转身走上了他新的道路。他看见太阳从面前升起来了,露水在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风把他破烂的衣襟高高掀起,他感到骄傲又回到了心间。他甚至想唱几句什么,同时想起自己从小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开口歌唱过。即或如此,他还是感到了生活与生命的意义。出走之时的达泽甚至没有想到土司的家规,所以,也就不知道背后已经叫枪口给咬住了。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往前,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奴隶逃亡的样子。管家下令开枪,老土司带着少土司走来说:“慢!”
管家就说:“果然像土司你说的那样,这个家伙,你的粮食喂大的狗东西就要跑了!”
土司就眯缝起双眼打量那个远去的背影,他问自己的儿子:“这个人是在逃跑吗?”
十一二岁的少土司说:“他要去找什么?”
土司说:“儿子记住,这个人去找他要的东西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如果那时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待他。我不行,我比他那颗心还要骄傲。”管家说:“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土司家增加什么光彩的,开枪吧!”但土司坚定地阻止了。老银匠也赶来央求土司开枪:“打死他,求求你打死他,不然,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银匠的。”土司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但他不是我的徒弟了呀!”
土司哈哈大笑。于是,人们也就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个不像逃亡的人,离开了土司的辖地。土司的辖地之外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啊!那样辽远天空下的收获该是多么丰富而又艰难啊!土司对他的儿子说:“你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这个人没有死在远方的路上,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回来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一个骄傲的银匠!你们这些人都要记住这一天,记住那个人回来时告诉他,老土司在他走时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最后说一句,那时你们要允许那个人表现他的骄傲,如果他真正成了一个了不起的银匠。因为我害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小小年纪的少土司突然说:“不是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老土司又哈哈大笑了:“我的儿子,你是配做一个土司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只是,你的心胸一定要比这个出走的人双脚所能到达的地方还要宽广。”
事情果然就像老土司所预言的那样。
多年以后,在广大的雪山栅栏所环绕的地方,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前所未有的银匠的名字。土司已经很老了,他喃喃地说:“那个名字是我起的呀!”而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替一个家族加工族徽,或者替某个活佛打制宝座和法器。土司却一天天老下去了,而他浑浊的双眼却总是望着那条通向西藏的驿道。冬天,那道路是多么寂寞呀,雪山在红红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少土司知道,父亲是因为不能容忍一个奴隶的骄傲,不给他自由之身,才把他逼上了流浪的道路。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用非常手段助人成长的人物了。于是,少土司就说:“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话,那个人不会有眼下的成就的。但那个人他不知道,他在记恨你呢,他只叫你不断听到他的名字,但不要你看见他的人,他是想把你活活气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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