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时,我发现这机舱起了些变化。多数旅客仍在睡着,变化来自伊琳娜前排座位。她前排座上的那个瘦高男人正脸朝后地把胳膊肘架在椅背上,跪在自己座位上和后一排的伊琳娜聊天。我暂且就叫他做瘦子吧,他的一张瘦脸上,不合比例地长了满口白且大的马牙。他这脸朝后的跪相儿使他看上去有点卑微,有点上赶着。不过他那一身过于短小的、仿佛穿错了尺码的牛仔夹克牛仔裤,本身就含有几许卑微。他的表情是兴奋的,手中若再有一枝玫瑰,就基本可以充当街心公园里一尊求婚者的雕像。伊琳娜虽然没有直视他的眼,却对他并不反感。他们好像在议论对莫斯科的印象吧,或者不是。总之他们说得挺起劲。没有空姐过来制止瘦子的跪相儿,只有伊琳娜身边的萨沙仰脸警觉地盯着瘦子——尽管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后来,久跪不起的瘦子终于注意到了萨沙的情绪,他揿铃叫来空姐买了一罐可乐和一根俄罗斯红肠给萨沙。果然,萨沙的神情有所缓和,他在母亲的默许下,有点扭捏地接受了瘦子的馈赠。他一手攥着红肠,一手举着可乐,对这不期而至的美食,一时不知先吃哪样为好。瘦子趁热打铁——我认为,他把两条长胳膊伸向萨沙,他干脆要求和萨沙调换座位。他有点巴结地说他那个座位是多么多么好一靠走道啊,正是萨沙开始想要的啊。萨沙犹豫着,而伊琳娜突然红了脸,就像这是她和瘦子的一个合谋。她却没有拒绝瘦子的提议,她默不做声,双手交叠在一起反复摩挲着。瘦子则像得到鼓励一样,站起来走到后排,把手伸到萨沙胳肢窝底下轻轻一卡,就将孩子从座位上“掏”了出来,再一把放进前排他的老座位。也许那真该被称作是老座位了,只因为座位的改变预示着瘦子和伊琳娜关系的新起点。难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什么关系吗?
我看见瘦子如愿以偿地坐在了伊琳娜身边,他跷起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身子向伊琳娜这边半斜着,脚上是后跟已经歪斜的尖头皮便鞋,鞋里是中国产而大多数中国人已不再穿的灰色丝袜,袜筒上有绿豆大的烟洞。我看出瘦子可不是富人,飞机上的东西又贵得吓人。但是请看,瘦子又要花钱了:他再次揿铃叫空姐,他竟然给伊琳娜和自己买了一小瓶红酒。空姐连同酒杯也送了来,并为他们开启了瓶塞。他们同时举起酒杯,要碰没碰的样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某种事情到来之前的一个铺垫。我看见伊琳娜有些紧张地拿嘴够着杯口啜了一小口,好比那酒原本是一碗滚烫的粥。瘦子也喝了一口,紧接着他猛地用自己的杯子往伊琳娜的杯子上一碰。就像一个人挑衅似的拿自己的肩膀去撞另一个人的肩膀。伊琳娜杯中的酒荡漾了一下,她有点埋怨地冲他笑了。我很不喜欢她这种埋怨的笑,可以看作那是调情的开始,或者说是开始接受对方的调情。
我在我的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可能是为了更便于观察我右侧的这对男女。我承认此时我的心态有几分阴暗,就像喜欢看名人倒霉是大众的普遍心理一样。虽然伊琳娜不是名人,但我觉得她至少是个正派女子。看正派女子出丑也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满足。我觑眉皱眼地左顾右盼,并希望萨沙过来看看他母亲现在这副样子。萨沙正专心地品味红肠,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小小的半侧面。我前排那三位“电动狮子狗”在睡过了一阵之后同时醒来。他们一经睡醒就又开始忙着吃喝,几乎买遍飞机上所有能买的东西。他们喝酒也不用酒杯,他们一人一瓶,嘴对着瓶口直接灌,间或也互相灌几口。他们的粗放顿时让伊琳娜和瘦子显得文明而矜持,如果你愿意也完全可以说是让他俩显得寒碜。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杯中酒已经让伊琳娜放松了,她和瘦子从有距离的闲聊开始转为窃窃私语,她脑后的发髻在椅背的白色镂花靠巾上揉搓来揉搓去,一些碎发掉下来,垂在耳侧,泄露着她的欲望。是的,她有欲望,我在心里撇着嘴说。那欲望的气息已经在我周边弥漫。不过我似乎又觉得那不是纯粹主观感觉中的气息,而是——前方真的飘来了有着物质属性的气息。从这机舱的前部,走来了两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当我把眼光从伊琳娜的发髻上挪开,看见前方这两个男人,顿时明白那气息来自他们——至少是其中一人身上的博柏利男用淡香水。我对香水所知甚少,所以对这款香水敏感,完全是我母亲的缘故,她用的就是这一款。记得我曾经讥讽我母亲说,您怎么用男人的香水啊。我母亲说,其实这是一款中性香水,男女都能用。我想起母亲书架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对这位年轻时崇拜卓娅、年老时热衷博柏利男款香水的妇人常常迷惑不解。眼下这两位男士,就这架懒散、陈旧的飞机而言,颇有点从天而降的意味——尽管此时我们就在天上。他们年轻,高大,标致,华丽,他们考究,雕琢。打扮成如他们的,仿佛只有两种人:T型台上的男模和游走于五星级酒店的职业扒手。他们带着一身香气朝后边走来,腕上粗重的金手链连同手背上的浓密汗毛在昏暗的舱内闪着咄咄逼人的光。他们擦过我的身边,一眨眼便同时在机舱后部的洗手间门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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