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舱门口走来了这飞机的最后两位乘客: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女人的手提行李不少,最惹眼的是她手里的一个圆形大帽盒。大帽盒在她手中那些袋子的最前方,就像是帽盒正引领着她向前。她和孩子径直朝我这里走来,原来和我同排,在我右侧,隔着一条走道。我这才看清她是用一只手的小拇指钩住捆绑那米色帽盒上的咖啡色丝带的,我还看见帽盒侧面画着一顶橘子大的男式礼帽。同样是人手的小拇指在动作,我对这个女人的小拇指就不那么反感。这个用小拇指钩住帽盒丝带的动作,让她显得脆弱并且顾家。这是一对属于哈巴罗夫斯克中等人家的母子,他们是到莫斯科走亲戚的。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有亲戚送的,也有谨慎地从莫斯科买的。丈夫因事没和他们同行,她特别为他买了礼物:一顶礼帽。我在心里合理着我对这母子的判断,一边看她有点忙乱地将手中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归位。她先把大帽盒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让由于负重而显出红肿的那根小拇指小心翼翼地从帽盒的丝带圈里脱身出来,好像那帽盒本身是个正在熟睡的旅客。然后她再把手中其他袋子放进座位上方的行李舱。最后她双手捧起了帽盒,想要为它找个稳妥的去处。但是,原本就狭小的行李舱已被她塞满,其实已经容不下这庞大的帽盒。女人捧着帽盒在通道上原地转了个圈,指望远处的空姐能帮她一把。空姐没有过来,离这女人最近的我也没打算帮她——我又能帮上什么呢?换了我表姐,说不定会站起来象征性地帮着找找地方,我表姐会来这一套。这时女人前排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他头顶上方的行李舱,拽出一件面目不清的什么包,扔在通道上,然后不由分说地从女人怀里拿过帽盒,送进属于他的那一格行李舱。随着那舱盖轻松地啪的一声扣上,瘦高男人冲女人愉快地摊了摊手,意思是:这不解决了吗?接着他们俩有几句对话,我想内容应该是:女人指着地上的包说,您的包怎么办呢?男人捡起包胡乱塞进他的座位底下,说,它本来就不值得进入行李舱,就让它在座位下边呆着好了。女人感激地一笑,喊回她的儿子——萨沙!这个词我听得懂。其时萨沙正站在我前排那莫斯科新贵跟前,凝神注视新贵手中的新款诺基亚。他不情愿地回到母亲身边,小声叨咕着什么。我猜是,女人要他坐在靠窗的里侧,就像有意把他和新贵隔离。而他偏要坐靠通道的座位。当然,最终他没能拗过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麦色头发、表情懦弱的孩子。海蓝色的大眼睛下方有两纹浅浅的眼赘儿——我经常在一些欧洲孩子娇嫩的脸上看见本该在老人脸上看见的下眼赘儿,这让孩子显得忧郁,又仿佛这样的孩子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哲学家。
飞机起飞了,我侧脸看着右边的女人,发现她竟是有些面熟。我想起来了,我在我那作家母亲的书架上见过一本名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旧书,书中卓娅的照片和我右边这位女邻座有几分相像。栗色头发,椭圆下巴,两只神情坚定的眼睛距离有点偏近。卓娅是我母亲那一代人心中的英雄,对我这种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她则太过遥远。当年我凝望她的照片,更多注意的是她的头发。尽管她是卫国战争时期的英雄,可从时尚的角度看,她一头极短的卷发倒像是能够引领先锋潮流。那时我喜欢她的发型,才顺便记住了她。现在我不想把飞机上我这位女邻座叫成卓娅,我给她编了个名字叫做伊琳娜。俄罗斯人有叫这个名字的吗?我不在乎。我只是觉得我的邻座很适合这几个字的发音:伊琳娜。她的绾在脑后的发髻,她那有点收缩的肩膀,她的长度过于保守的格子裙,她的两只对于女人来说偏大了点的骨关节泛红的白净的手,她那微微眯住的深棕色的眼睛和颤动的眼皮,那平静地等待回家的神情,都更像伊琳娜而不是卓娅。有广播响起来,告知乘客这架飞机飞行时间是九小时左右,将于明晨到达哈巴罗夫斯克。飞机十分钟之后为大家提供一份晚餐,而酒和其他食品则是收费供应。
我草草吃过半凉不热的晚饭,三片酸黄瓜、几个羊肉丸子和油腻的罗宋汤。我得闭眼睡一会儿。哈巴罗夫斯克不是我最后的目的地,我还得从那儿再坐一夜火车。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真累。人们为什么一定要旅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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