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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sian.china.org.cn   04-09-2013 Избранное Отправить Исправить Шрифт: a a a

秋往深里走,夜静下来了,淡淡的月光洒在阳台上。李桂常拧亮台灯,把身子坐正,在桔黄色柔和的灯光下,轻轻地展开了那封看似平常的信。信是用方格纸写成的,一个字占一个格,每个字都不出格。由于保存的时间久了,纸面的色素变得有些沉着,纸张也有些发干发脆,稍微一动就发出风吹秋叶似的声响。好比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时间并不能改变其性格,随着人的感情越来越脆弱,心就更加敏感。信的折痕处已经变薄,并有些透亮,使得字迹在透亮处浮现出来,总算没有折断。李桂常不愿在信上造成新的折痕。每次看完信,她都遵循着年轻矿工当初叠信时的顺序,把信一丝不苟地按原样叠好。久而久之,信的折痕就明显了。钢笔的笔迹还是黑蓝色,仔细看去,字的边缘微微露出一点绛紫。只有个别字句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滴洇湿过。就是这样一封经年累月的信,她刚看了几行,像是有只温柔的手把她轻轻一牵,她就走进信的情景里去了。她走得慢慢的,每一处都不停下来,每一处都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牵引她的手就松开了,退隐了,一切由她自己领略。走着走着,她就走神了。信上忆的是家乡的美好,念的是故乡之情。以这个思路为引子,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与写信人共有的故乡去了。一忽儿是遍地金黄的油菜花,紫燕在花地上空掠来掠去。一忽儿是向远处伸展的河堤,河堤尽头是茫茫无际的地平线,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晃是暴雨成灾,白水浸溢。一晃又变成漫天大雪,茅屋草舍组成的村庄被盈尺的积雪覆盖得寂静无声……这些景象信上并没有写到,可李桂常通过信看到了。或者说,信上写到的少,李桂常看到的多,信上写的是具体的,李桂常看到的是混沌的,信上写到的是有限,李桂常看到的是无限。可是,如果没有这封信,她的幻觉就不能启动,她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这封信是一种可以飞翔的载体,有了它的接引和承载,李桂常的心魂才能走出身体的躯壳,才能超越尘世,自由升华。

当李桂常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不再看信,想让神走得更远些。然而她的眼睛一离开信,就像梦醒一样,顿时回到现实世界。她眨眨眼,看看阳台上似水的月光,只好接着看信。不一会儿,她就在信里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似乎还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她不记得自己说过如此意味深长的话,可那分明是她的语气。那当是她的少女时代,抑或是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有时在田间劳动,有时在千年古镇上赶庙会,还有时站在河边眺望远方。不管她在哪里出现,似乎都有一双羞怯的眼睛追寻着她。于是她躲避。她越走越快,甚至在春天的河坡里奔跑起来。她觉得已经跑得很远了,就停下来拐起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整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也就是擦汗和整理头发的功夫,她一回眸,发现那不舍的目光又追寻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反而镇静下来了,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如此追寻。找原因的结果,她热泪潸然了。在读到这封信之前,她从没有看到过自己。她虽然用镜子照过自己,但那不算看到自己,因为镜子里的她太真了,跟自己本身没什么两样。而在信里看到的自己就不一样了,这虽然也是一种折射,却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镜的折射不像玻璃镜的折射那样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甚至有一些模糊。可李桂常更喜欢看到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像是拉开了距离,给人一种陌生感、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真实感。她愿意把这样的自己作为美好善良的人生目标,一辈子都渴望追求与目标的重合。

是的,信里没有什么新鲜的词句,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常得跟秋天的田野一样。然而信里从始至终萦绕着一种调子。这种调子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说它沉郁、忧伤、旷古或者悠长,都有那么一点,但都不能完全达意。如果用某种号子或某种曲子与之作比,也许能接近一些。在辽阔的原野,暮归的耕牛对小牛的呼唤;在晚风中,一个孤独者的歌唱;在春夜,细雨不断打在陈年柴草垛上的声音,等等,其中的韵味和信里的调子都有相通的地方。对了,那种自然质朴的调子更像弥漫在秋天田野里的一层薄雾,它轻轻的,柔柔的,却饱含水气,睫毛一沾到它,睫毛就湿了。“薄雾”多少有点影响人的视线,眼睛不能望远。正是因为眼睛不能望远,心上的眼睛才发挥了作用,才看得更远,远到令人怆然的地方去。

还有任何人不可代替的写信者的手迹。李桂常不认为信上的字写得很好,也不认为不好,无意对字体的外观作出评价。她看重的是字的手写性质。李桂常见过一个词,叫见信如面。以前她对这个词不大过心,以为不过是一种客套的说法。自从得了这封信,自从写信的人永远离去,再拿起这封信时,她心中轰然如撞,才突然明白词里所包含的千般离情,万般欣慰。如同人与人的面貌不可能完全一样,每个人的字迹也只能是个人化的,举世无双的。一个人写的字,仿佛就是这个人身上分离出来的细胞,人与字之间天生有着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青年矿工的字体是内向的,看上去有些拘谨,还有那么一点自卑。同时又是温和的,守规矩的,和与世无争的。反正李桂常只要一看到信上的字,就像是看见了青年矿工写字的手,继而看见了青年矿工略嫌瘦弱的身体和无声的微笑。直到信看完了,青年矿工还与她执手相望似的,久久不愿离去。

第九天,丈夫从南方城市来了电话,问她怎样,儿子怎样。李桂常说,她和儿子都挺好的。丈夫说,再过一两天,他就回矿上了。李桂常还记挂着丈夫答应给她写信的事,问:“你给我写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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