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老笨刚开始撑船,河里涨水,一条鲇鱼跳到船上,捉住了提回家,老婆正好给他生下个儿子,他就给儿子起名鱼,宋鱼。这宋鱼长大了,去城里干过传销,传销被政府取缔了才回村种庄稼,庄稼种得不好,却染上了赌博。曾经钻进苞谷地里和人掷色子,掷了三天三夜,胡子长出一指长,从此就留个小胡子。
老笨说:你三更半夜不沾家,你给我刮?
宋鱼听了爹的话,故意把自行车往一个小石头上骑,差点把老笨颠下去。骑到一个小商店门口了,却进去买了个木挠挠,木挠挠是专门搔痒的,河南人都叫它是:孝顺。宋鱼说:我不沾家,它就替我嘛。
老笨说:儿呀,你这么浪荡着咋行?你也去河北下下窑嘛。
宋鱼说:我去下窑?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人!
后来宋鱼赌得大了,面前放一袋子钱,和人坐在公路边上猜车号的尾数是单还是双,谁猜对了就把钱袋子提走。宋鱼输过,也赢过,幸运的是多赢了几次,就买了辆摩托,整天放着响屁地跑,还在后座上驮了女孩子,女孩子的裙子经风一吹,腿像两个白萝卜。
县城里人常有开了车来游玩的,要看倒流河的水是怎么倒流的,还要看河南的老房子。别的地方建房三十年木头就坏了,土墙也坍了,河南的房子砖砌皮,里边的土心也是浸了米浆捶打的,百十年的民居在,而且明代的龙王庙在,清代的魁星阁在,还有一个木刻砖雕的老戏楼子。这天,就有个人停了车,端了照相机四处拍,拍到一座房子,这房子虽也砖砌皮,却椽头腐了,檐角垮了,屋顶上苫了塑料布,拿石头压着还呼啦呼啦响。对着门楼拍那匾额“积善流光”四个字,门道里卧了一条狗,龇了龇牙,没有叫。又转到房的山墙后,那里搭了一间土屋,里边站着一头牛。牛体瘦毛红,脚下垫着的土和草料被粪尿搅和成了稀泥,苍蝇乱飞,臭气烘烘。拍照的说:这牛若是人变的,那人是囚徒。宋鱼就跑过来,喊:哎,干啥的,干啥?
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但宋鱼就是不让拍。照相的不拍了,却对着牛圈门口的一块石头说:这石头是老石头。宋鱼说:二百年的捶布石!照相的喜欢捶布石平整光滑,更感叹它挨了多少棒槌击打,就说:把这石头给我吧。宋鱼却要钱,要了一百元,他吭哧吭哧把石头抱上了汽车,狗却汪汪地叫。照相的说:这钱应该给这家主人吧?宋鱼说:走你的,狗说不了人话!
煤还是卖不动,而窑上事又不断,许多煤窑就关停了,或者廉价转售。从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来,或一脸灰黑,背着被褥卷儿,或拖家带口的,男人在前边走,媳妇拉着孩子老撵不上。老笨很忙,夜里还得撑一次船。空中的月亮一团明光,船撑到河南岸了,最后下船的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了个婴儿。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挣不下钱了,但却躲过了计划生育,说:这世道呀,娃都生娃了。年轻女子不爱听,回过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戗得老笨半天缓不过气来。
立本没有回河南,却谋划着和另一个人要把沟岔底的小煤窑买下来。两人回到河南来筹款,顺顺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给他们吃。顺顺的指头嫩嘟嘟的,搓出的麻什像猫耳朵,那人说:手真好!顺顺侧过头了,无声地笑。那人出了厨房,在院子里给立本说:你娶了个好媳妇!顺顺想听自己的男人怎么说,立本却只嘿嘿了一下。
立本把购窑的事说给顺顺,顺顺吓了一跳,不敢同意,立本就反复给她讲,现在的煤窑设备不行,又没有木支护,所以老出事故。矿主只会骂人,不善经营,煤就卖不出去。趁着眼下煤价落到了底,咱买了肯定是好事,一时煤卖不动,总有能卖动的时候呀。如果咱命好,那挖的就不是煤,是金,日进斗金。顺顺说:那咱命就能好?立本说:我那个地方长着痣啊!顺顺想了想,说:我依你吧。就同意了。
决定了买煤窑,那人出五十万,立本也要出五十万,而立本总共积攒了十万,还准备要翻修老屋的。立本去贷款,信用社不给贷,顺顺说:我给你过三十六吧。
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数,河南的乡俗就是摆宴席,亲朋众友来相贺。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腊月,顺顺却给他提前过,为的是能收一笔礼,还可以向亲戚们借钱。但是,席桌上顺顺说了借钱的事,立本却站了起来说:这不是借钱,是让大家入股哩,有十万的入十万,没十万的五万八万也行,我给经营着,明年就给你们分红。立本还介绍了这个煤窑的情况,也讲了它的光明前景,拍着腔子说要让大家的钱鸡生蛋,蛋生鸡,不停地生下去。亲戚们被他煽呼起来了,顺顺的二舅当下拿出五万,说他要买水泥铺院子呀,不铺了。二舅一带头,大姨父应允了五万,二姨父应允了五万,大伯五万,二伯四万,三伯三万,姑姑六万,大舅四万,三舅四万,三个侄子各五万,五个舅表姑表各四万,六个侄女和外甥女各三万。顺顺娘有个干姨妹,其儿子和女婿来了,心也热了,说:让我们也沾个光吗?立本说:你们也是亲戚嘛,行呀。那两人各应承了两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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