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鱼
苏童
春节临近,鱼的末日也来临了。我们街上的傻子光春热爱垂钓,有一天他从铁路那边的鱼塘回来,棉裤是湿的,裤腿上结了一层冰渣,他扛着一根用晾衣杆做成的竹子鱼竿在街上走,沿途告诉别人一个古怪的消息。他们把抽水机搬去了,鱼塘里的鱼就哭起来了,他说,鱼塘里有好多鱼,都在水底下哭!
没有人在意傻子光春的话,大家已经在街上看见了鱼,已经有好多鱼告别了河流和池塘,来到了我们香椿树街,让智力正常的人们感到纳闷或者不公的是鱼的去向,干部居林生的家似乎变成了一口鱼塘,那么多的鱼都游到他家里去了。
善妒的邻居们倚门传播着这件事情,他们指着几只在街上疾奔的猫说,看见了没有,居林生家快成鱼塘了,街上的猫都在往他家跑呢。
鱼和送鱼的人在香椿树街127号门口来来往往。多少鱼呀,有的鱼很威风,是从红旗牌小轿车上下来的,有的鱼坐着面包车、卡车、拖拉机来,也有的鱼被人随便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很委曲地晃荡了一路,撅着个嘴来到了居林生家的天井。居家的天井里荡漾着鱼类特有的甜蜜的腥气。青鱼、草鱼、鲤鱼,还有黑鱼,几乎都是五斤以上的大鱼,它们水淋淋的,嘴上被人拴了根草绳,有的绳子上还绑着纸条,未及腐烂的纸条上那个“居”字还清晰可见,含义很明显,这是一条属于居林生的鱼,那么多鱼,躺着的挂着的,都是居林生收到的年货。鱼与鱼之间本来素不相识,来到这么个神秘陌生的地方,死去的鱼保持沉默,幸存的活鱼大多瞪着迷惘的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拿我们怎么样?可惜鱼儿们都只能躺在地上,连呼吸都困难了,也就不能交谈。也许有几条聪明的鱼知道自己是一种年货,但再聪明的鱼也无法了解近年来人们送礼的时尚,这时尚可说是抬举鱼类,也可说是与鱼类为敌,不知是从哪个部门哪个区域开始的,鱼流行起来了。本地人将鱼作为最吉祥最时髦的礼物,送来送去,在春节前寒风凛冽的街头,随处可见人与鱼结伴匆匆而行,这景象使冬天萧瑟冷寂的香椿树街显出了节日喜庆祥和的气氛。鱼不懂事,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连小学生都懂得其中的奥秘,鱼类自己却不懂。鱼不认识字,不懂谐音,不懂灾难为何独独降临到鱼类身上,它们悲愤地瞪着眼珠子,或者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有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在人的手下跳跃着,抗议着,但我们知道,失去了水以后鱼的所有愤怒都是徒劳的,怎么跳也跳不回池塘里去了。
一到过年,居家宾客盈门,我们也就有机会看见我们街上最大的干部居林生了。尤其是傍晚时分,居林生夫妻经常站在门口送客人,有时候是柳月芳送,有时候是居林生送,有时候客人明显来头不小,夫妻俩就一起出来送客。居林生当时尽管只是个科级干部,但他的肚子已经像领导一样鼓得规模很大了,他剔牙齿剔得厉害,大家看见他挺着将军肚,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随意地向客人挥着,眼睛尖的邻居会注意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根牙签呢。相比之下,柳月芳送客有送客的礼数,她笔直地站在门口,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大家都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过年来吃饭,一定要来啊,不来看我以后怎么骂你!
好东西多了也棘手,那么多鱼把柳月芳忙坏了。她是个街道办事处的妇女干部,与人打交道的,现在却被迫与鱼群打成一片。所有鱼种中柳月芳最喜欢黑鱼。黑鱼是唯一体贴主人的鱼,柳月芳把它们扔在一只水缸里,黑鱼翻一个身便游开了,好像说,你忙你的,我好养,随便什么时候处理我。其他的鱼都是一副英雄主义的模样,悲壮地瞪着柳月芳和她手里的刀,好像说,来来,杀我,怕死我就不是鱼!那些鱼不能养,也养不活,非杀了不可。柳月芳把鱼一条条的提到厨房里去,刮鳞,剖鱼,都是她一个人干。她让居林生帮忙刮鳞,居林生笨手笨脚的,鱼没怎么样,自己的手倒割破了,也难怪,从来不做家务的男人,怎么会刮鱼鳞?柳月芳只好把丈夫赶回房间里去看电视。她叫儿子出来,儿子在里面恶声恶气地说,让你送人你不舍得送,弄这么多鱼在家里,天天吃鱼,吃得头发上都是腥味,现在看见鱼我就犯恶心!
柳月芳只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鱼。柳月芳脾气虽好,也不是圣人,干着干着就发牢骚了。她说,这些人也是死脑筋,怎么光知道送鱼?就不能送点别的?现在的社会风气--真是的,今年过年我们家缺只鸭子,就是没有人想到送只鸭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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