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房子上泥的活不算是什么大活儿,但吃饭却晚了。好像是,这顿中午饭都快要和晚上饭挨上了。人们上完了第一层大蕖泥,要等它干干,到了明天就再上一层小蕖泥,等它再干干,然后还要上去再压,把半干的泥压平实了。人们现在都忙,第一天,刘子瑞儿子的那些同学帮着刘子瑞家干了一天。第二天,又上来,又帮着干了一天。晚上吃过饭,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就都又下去了。第三天,是拴柱,一个人上了房,在上边仔细地压房皮,先从房顶后边,一点点一点点往前赶。头顶上的太阳真是毒,刘子瑞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后边上了房,要给儿子身上披一件单布衫子。不要不要不要。儿子光着膀子说,好像有些怪她从下边上来。我要我不会下去取?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过不一会儿,刘子瑞女人又从后边踩梯子上来了。给你水。她给儿子端上来一缸子水。不要不要,我不渴。儿子一下一下地压着房皮。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刘子瑞女人说。我渴我不会下去喝?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好像是,不高兴了。刘子瑞女人这边呢,好像是在下边怕看不清楚儿子,所以,她偏要爬那个梯子,下去了,但她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这会儿,她就站在梯子上看儿子在那里压房顶。儿子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又慢慢使劲拉回来,再把泥铲探出去,再慢慢慢慢使劲拉回来。儿子每一使劲儿,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嘴张开了,到儿子把泥铲拉回来,松了劲,她也就松了劲,嘴又合上了。你喝点儿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办?刘子瑞的女人又对儿子说。您下去吧,下去吧。儿子说。你喝了水我就下。刘子瑞女人说。儿子只好喝了水,然后继续压他的房皮,压过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上了一道油,亮光光的。刘子瑞的女人就那么在梯子上站着,看儿子,怎么就看不够?
儿子压完了房顶,又去把驴圈补了补。鸡窝呢,也给加了一层泥。儿子说,做完了这些,再把厕所修修,下午就要往回赶了。他这么一说,刘子瑞女人就又急了。急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其实她昨天晚上就知道儿子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迈出院子去,跟着儿子,好像是,怕儿子现在就走。儿子呢,昨天和黄泉瑞说好了的,要去他那里先弄一袋子水泥上来,要修修厕所了。家里的厕所不修不行了。儿子说要在走之前把厕所给再修一修。这会儿,儿子下去取水泥了。刘子瑞女人已经把鸡都圈了起来,怕它们上房,怕它们到处刨。儿子去了没有多大工夫就把水泥从下边扛了回来。沙子是早备下的,儿子现在做活儿就是麻利,很快,就把厕所给弄好了,弄了两个台,还抹得光光的。正好可以蹲在上边。儿子说可千万等干了再用,又嘱咐他妈千万要把鸡和狗都拴好了,别把刚刚弄好的水泥弄糟了。儿子又看看天,说最好是别下雨。刘子瑞女人跟在儿子后边就也看看天,也说是最好别下雨。儿子进屋去了,刘子瑞女人也忙跟着进屋。儿子说下午就要走了,再在炕上躺躺吧,城里可没有炕。儿子用手巾把脸擦了擦,又把脚擦了擦,就上了炕。刘子瑞女人知道儿子是累了,儿子上了炕,先是躺在炕头那边,躺了一会儿说是热,又挪了挪,躺到了炕尾。不一会儿,儿子就睡着了,天也是太热,和小时候一样,儿子一睡着就出了一头的汗,人呢,也就躺成个“大”字了。
刘子瑞女人想好了,中午就给儿子吃擀面条,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她一边揉着面,一边看着儿子。刘子瑞这时候去了地里,说是要让儿子带些玉米去给那些城里人吃,他去掰玉米去了。屋里院外这时又静了下来,鸡和狗都让关在圈里,它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大白天把它们关了起来?它们的意见这会儿可大了,简直是怨气冲天,便在窝里拼命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一气,忽然又停了,好像要听听外边的反应,然后再叫。
坐在那里,慢慢慢慢揉着面,刘子瑞女人忽然伤起心来。什么是梦呢?人活着就像个梦。儿子现在躺在炕上,忽然呢,马上就要走了,那么点儿,那么点儿,当时他是那么点儿,在自己的背上,让他下来多走半步他都不肯,有时候要背他他偏又不让。两个人都在地上走就都费鞋!妈背着你就省下一个人的鞋!刘子瑞女人还记得当年自己对儿子这么说。刘子瑞女人也不知道自己给儿子做过多少双鞋,总是一双比一双大。那个猪槽子呢,刘子瑞女人忽然想起了那个褪猪的大木槽。以前总是她,把儿子按在那个猪槽子里洗澡,左手按着右手洗,右手按着左手洗,按住上边洗下边,按住下边洗上边。以前,她还把儿子搂在一起睡,冬天的晚上,睡着睡着,儿子就会拱到自己的被子里来了。好像是,不知出了什么怪事,儿子怎么就一下子这么大了。刘子瑞女人忽然抹起眼泪来。面揉好了,她用一块湿布子把面团蒙了,让它慢慢饧。然后,她慌慌张张去了东屋,去了东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站了一下,又去了院子里,儿子穿回来的衣服她都给洗了一过,都干了。她把衣服取了下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穿回来的那双球鞋,她也已经给洗了一过,放在窗台上,也已经干了。她把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还有那双白袜子,她也洗过了,她把它从晾衣服绳上取了下来,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把儿子的衣服和袜子闻了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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