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突然猛挺起身子,头往后一仰,又往前一倾,“噢”地叫了一声,从嘴里喷出一股血来。田舍娃眼见一道鲜亮如同朝阳的红光闪耀了一下,整个磨房弥漫起红色的光焰,又如同一条血的飞瀑,呼啸着爆响着飞溅出去,落在磨扇顶端已经磨碎的麦粒上,也泼洒在琢刻着石棱的磨扇上。磨盘上堆积着的尚未收揽的碎麦麸顷刻间也染红了,田舍娃噢呀惊叫一声,吓愣了。
李十三又挺起胸来,头先往后一仰,即刻再往前用力一倾,又一道血的光焰血的飞瀑喷洒出去,随之横跌在磨盘上,一只手垂下来。
田舍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突然灵动过来,一把抱起李十三,轻轻地摆平仰躺在地上。夫人也早吓蒙了,忙蹲下身为李十三抚胸搓背,连声呼叫:“你不能走呀你甭走呀……”随之掐住了丈夫的鼻根。
许久,李十三终于睁开眼睛了,顺手拨开了夫人掐着他鼻根的手。稍停半刻,他两手撑地要坐起来。夫人和田舍娃急忙从两边帮扶着。李十三坐起来。田舍娃这时才哭出声来。夫人也哭了。
李十三舒了口气,看着田舍娃说:“你咋不跑还在这儿?”
“你是这样子,我咋跑呀!”田舍娃说,“让人家把咱俩一块提走,我好招呼着你。”
李十三摇摇头:“咱俩得跑。”
田舍娃忙接上说:“就等你这句话哩,快走。”
李十三站起来,走了两步试了试腿脚,还可以走动,便对夫人说:“你也甭操心了。你操心也是白操——皇上要我的命,你还能挡住?挡不住喀。我要是命大能跑脱,会捎话给你,会来取戏本的——这本戏刚写到热闹的当当儿,你给我藏好。”
两人装出无什么要紧事的做派,走出门,走过村巷,还和村人打着礼仪性的招呼。村人乡党打问今晚在哪个村子摆场子,舍娃说在北原上很远很远的一个寨子。乡党直惋叹太远太远了。两人出了村子,两人又从出村的这条宽敞的土路拐上一条一步多宽的岔路,两边是高过人头的包谷苗子。隐入无边无际的包谷绿秆之中,似乎有一种被遮蔽的安全感。两人不约而同又拐上一条岔道。岔道上铺满青草,泛着一缕缕薄荷的清香。两人又跷过水渠,清凌凌的水已经没有诗意了,渠沿上的白杨也没有诗意了。这渠水和这白杨是最容易诱发诗意的景致,他每一次踏过渠上的木桥或直接跷过这水渠的时候,都忍不住驻足品味,都忍不住撩起水来洗一把脸。现在只有奔逃的牺惶和恐惧了。李十三在用力跳过渠的时候,有一阵晕眩,眼睛黑了一瞬,驻足的同时,又吐出一口血来。稍作缓息,田舍娃搀扶着他继续走着。两边依旧是密不透风的包谷秆子,青幽幽闷腾腾的田野。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遇到一道土塄。分成又一个岔口。李十三站住脚,咱俩该分手了。
田舍娃愣了一下,头连着摇:“分手?谁跟谁分手?我跟你分手——我死都跟你不分手。”
李十三说:“咱俩总不能傻到让人家一搭儿抓了,再一窝端了一锅蒸了嘛!留下一个会唱会耍竿竿儿的(支撑皮影的竹竿)人嘛!”
“不成不成不成!”田舍娃的头摇得更欢了,“耍竿竿儿的人多,死了我还有那一大帮伙计,会编戏的只是你十三哥——死谁都不能死你。”
“是这样嘛——”李十三说,“咱俩谁都不该死。咱俩谁都不死当然顶好咧!现时死临头了,咱俩分开跑,逃过一个算一个,逃过两个更好。千万不能一锅给人家煮了蒸了。”
田舍娃还是听不进去:“你这么个病身子,我把你撂下撇下,我就是你戏里头写的那号负义的贼了。”
李十三说:“我的戏本都压在你的箱子里,旁人传抄的不全,有的乱删乱添,只有你拿的本子是我的原装本子。想想,把我杀了不当紧,我把戏写成了。要是把你杀了又抄了家,连戏本子都会给人家烧成灰了……你而今活着比我活着还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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