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
格 非
闲 谈
作为当代文化研究领域内声名显赫的学者,临安博士近来已渐渐被人们遗忘。四年过去了,我从未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正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不幸的婚姻是导致他最终告别学术界的重要原因。最近一期的《名人》杂志刊发了一篇悼念性质的文章,作者声称,据他刚刚得到的讯息,临安先生现已不在人间,他于一九九三年的六月在新疆的阿克苏死于霍乱。直到今年秋天,当临安博士背着沉重的行囊突然出现在我寓所的门前,上述推断才被证明是无稽之谈。
他是从张掖返回长沙的途中经过上海的。由于那则不负责任的谣传和多年不见的隔膜,我们相见之下令人不快的尴尬是不难想象的。这些年来,世事沧桑,时尚多变,在大部分人忙于积攒金钱的同时,另一些人则自愿弃世而去,我们的谈话始终笼罩着一层抑,郁、伤感的气氛,临安博士已不像过去那样健谈,激情和幽默感似乎也已枯竭。我们长时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穿过树林走向食堂,难挨的沉默使我们感到彼此厌倦。
在我的记忆中,临安先生尽管学识丰湛,兴趣广博,却称不上是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他的研究方式大多建立在猜测和幻想的基础上,甚至带有一些玩笑的成分。对于学术界在困难的摸索中渐渐养成的注重事实和逻辑的良好风气,临安常常出言讥诮,语露轻蔑:“捍卫真理的幼稚愿望往往是通向浅薄的最可靠的途径。”
四年前,他将一篇关于李白《蜀道难》的长文寄给了《学术月刊》,从此销声匿迹。在这篇文章中,他一口断定《蜀道难》是一篇伪作。“它只不过是一名隐居蜀川的高人赠给李白的剑谱,其起首一句‘噫唏唿嘘’便是一出怪招……”《学术月刊》的一名女编辑在给我的信中流露出了明显的不安:“你的那位走火入魔的朋友一定是神经出了问题。”现在看来,这篇文章也许仅仅是临安博士对学术界表示绝望的戏仿之作。
不过,临安博士并未就此与学术绝缘,这次见面,他还带来了一篇有关王季陵《凉州词》的论文。他告诉我,他写这篇论文的初衷只是为了排遣寂寞,没想到竟意外地治愈了他的失眠症。文章的风格与他的旧作一脉相承,标题却冗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如果删去枝蔓,似乎就可以称做:《王之涣:中唐时期的存在主义者》。
旧 闻
“普希金说过:湮灭是人的自然命运。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临安博士就这样开始了他的论述,并立即提到了有关王之涣的一段旧闻。
在甘肃武威城西大约九华里外的玉树地方,曾有过一座两层偻的木石建筑。现在,除了门前的一对石狮和拴马用柱铁之外,沙漠中已无任何残迹。这幢建筑位于通往敦煌和山丹马场的必经之路上,原本是供过路商旅借宿打尖的客栈。到了开元初年,随着边陲战事的吃紧,大批戍边将士从内地调集武威,这座客栈一度为军队所租用。最后占领这座客栈的是一些狂放不羁的边塞诗人,他们带来了歌妓、乐师和纵酒斗殴的风习,竞夕狂欢,犹如末日将临。
自从世上出现了诗人与歌妓之后,这两种人就彼此抱有好感。但这并不是说,在地僻人稀的塞外沙漠,诗人与歌妓们蚁居一处饮酒取乐,就一定不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争执。为了防止流血事件的频繁出现,一个名叫叶修士的诗人在酒后发明一种分配女人的方法,具体程序说来也十分简单:诗人们一般在黄昏时从城里骑马来到这里,随后饮酒赋诗,叙谈酬唱。等到月亮在沙漠中升起,歌妓们便依次从屏风后走出来,开始演唱诗人们新近写成的诗作。只有当歌妓演唱到某位诗人的作品时,这位诗人才有权与她共度良宵。
“这种仪式有些类似于现在在英国流行的‘瞎子约会’,”临安博士解释道,“它使得传统的嫖娼行径更具神秘性质,而且带有一种浓烈的文化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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